《史记·日者列传·七十列传》解析

查阅典籍:《史记》——「史记·七十列传日者列传」原文

这是专记日者的类传。所谓日者,即古时占候卜筮的人。《墨子·贵义》说:“子墨子北之齐,遇日者。日者曰:‘帝以今日杀黑龙于北方,而先生之色黑,不可以北。’墨子不听,遂北,至淄水。墨子不遂而反焉。日者曰:‘我谓先生不可以北。’”司马贞《史记索隐》按:“名卜筮曰‘日者’以墨,所以卜筮占候时日通名‘日者’故也。”

《太史公自序》曰:“齐楚秦赵为日者,各有俗所用。欲循观其大旨,作《日者列传》”。然总览全文,篇中只叙楚人司马季主之事,未及齐秦赵诸国为日者事,与自序所言相异。对此,司马贞指出:“《汉书》曰:‘十篇缺,有录无书’。张晏曰:‘迁没之后,亡《景纪》、《武纪》、《礼书》、《乐书》、《兵书》、《将相表》、《三王世家》、《日者》、《龟策传》、《傅靳》等列传也’”。(《史记索隐》)日本泷川资言进一步考证说:“此篇有褚氏补传,则本传之成,必在少孙前,而非史公手笔。”(《史记会注考证》)此二人之言极是。

此篇的主旨是借日者之论讥讽尊官厚禄,斥其“事私利,枉主法,猎农民;以官为威,以法为机,求利逆暴,譬无异于操白刃劫人者”的丑恶面目,露其“盗贼发不能禁,夷貊不服不能慑,*邪起不能塞,官秏乱不能治,四时不和不能调,岁谷不熟不能适”,不忠不才,妨贤窃位的腐朽本质。同时颂扬了日者隐居卜筮,导惑教愚,“微见德顺以除群害,以明天性,助上养下,多其功利”,有礼有德,不求宠荣的可贵精神。

全传侧重写司马季主与宋忠、贾谊的对话,语言描写突出。篇中反复推论,说理透辟,辞锋犀利,极富个性。并善于运用生动确切的比喻,增加语言的形象性和说服力,深刻地刻画了日者丰富的精神境界和鲜明的性格特征,勾勒了世之贪位慕禄者卑污、可憎的嘴脸。

对于手法运用娴熟,独具匠心,是本篇的另一特色。日者与窃位者,在作者笔下:一为凤凰,一为鸱枭;一为兰芷,一为蒿萧;一为骐骥,一为罢驴。贤者与不肖者,相互映衬,一褒一贬,爱憎分明。

自古受命而王,王者之兴何尝不以卜筮决於天命哉!其於周尤甚,及秦可见。代王之入,任於卜者。太卜之起,由汉兴而有。

司马季主者,楚人也。卜於长安东市。

宋忠为中大夫,贾谊为博士,同日俱出洗沐,相从论议,诵易先王圣人之道术,究遍人情,相视而叹。贾谊曰:“吾闻古之圣人,不居朝廷,必在卜医之中。今吾已见三公九卿朝士大夫,皆可知矣。试之卜数中以观采。”二人即同舆而之市,游於卜肆中。天新雨,道少人,司马季主间坐,弟子三四人侍,方辩天地之道,日月之运,阴阳吉凶之本。二大夫再拜谒。司马季主视其状貌,如类有知者,即礼之,使弟子延之坐。坐定,司马季主复理前语,分别天地之终始,日月星辰之纪,差次仁义之际,列吉凶之符,语数千言,莫不顺理。

宋忠、贾谊瞿然而悟,猎缨正襟危坐,曰:“吾望先生之状,听先生之辞,小子窃观於世,未尝见也。今何居之卑,何行之汙?”

司马季主捧腹大笑曰:“观大夫类有道术者,今何言之陋也,何辞之野也!今夫子所贤者何也?所高者谁也?今何以卑汙长者?”

二君曰:“尊官厚禄,世之所高也,贤才处之。今所处非其地,故谓之卑。言不信,行不验,取不当,故谓之汙。夫卜筮者,世俗之所贱简也。世皆言曰:‘夫卜者多言夸严以得人情,虚高人禄命以说人志,擅言祸灾以伤人心,矫言鬼神以尽人财,厚求拜谢以私於己。’ 此吾之所耻,故谓之卑汙也。”

司马季主曰:“公且安坐。公见夫被发童子乎?日月照之则行,不照则止,问之日月疵瑕吉凶,则不能理。由是观之,能知别贤与不肖者寡矣。

“贤之行也,直道以正谏,三谏不听则退。其誉人也不望其报,恶人也不顾其怨,以便国家利众为务。故官非其任不处也,禄非其功不受也;见人不正,虽贵不敬也;见人有污,虽尊不下也;得不为喜,去不为恨;非其罪也,虽累辱而不愧也。

“今公所谓贤者,皆可为羞矣。卑疵而前,韱趋而言;相引以势,相导以利;比周宾正,以求尊誉,以受公奉;事私利,枉主法,猎农民;以官为威,以法为机,求利逆暴:譬无异於操白刃劫人者也。初试官时,倍力为巧诈,饰虚功执空文以主上,用居上为右;试官不让贤陈功,见伪增实,以无为有,以少为多,以求便势尊位;食饮驱驰,从姬歌兒,不顾於亲,犯法害民,虚公家:此夫为盗不操矛弧者也,攻而不用弦刃者也,欺父母未有罪而弑君未伐者也。何以为高贤才乎?

“盗贼发不能禁,夷貊不服不能摄,奸邪起不能塞,官秏乱不能治,四时不和不能调,岁穀不孰不能適。才贤不为,是不忠也;才不贤而讬官位,利上奉,妨贤者处,是窃位也;有人者进,有财者礼,是伪也。子独不见鸱枭之与凤皇翔乎?兰芷芎藭弃於广野,蒿萧成林,使君子退而不显众,公等是也。

“述而不作,君子义也。今夫卜者,必法天地,象四时,顺於仁义,分策定卦,旋式正釭,然後言天地之利害,事之成败。昔先王之定国家,必先龟策日月,而後乃敢代;正时日,乃後入家;产子必先占吉凶,後乃有之。自伏羲作八卦,周文王演三百八十四爻而天下治。越王句践放文王八卦以破敌国,霸天下。由是言之,卜筮有何负哉!

“且夫卜筮者,埽除设坐,正其冠带,然後乃言事,此有礼也。言而鬼神或以飨,忠臣以事其上,孝子以养其亲,慈父以畜其子,此有德者也。而以义置数十百钱,病者或以愈,且死或以生,患或以免,事或以成,嫁子娶妇或以养生:此之为德,岂直数十百钱哉!此夫老子所谓‘上德不德,是以有德’ 。今夫卜筮者利大而谢少,老子之云岂异於是乎?

庄子曰:‘君子内无饥寒之患,外无劫夺之忧,居上而敬,居下不为害,君子之道也。’ 今夫卜筮者之为业也,积之无委聚,藏之不用府库,徙之不用辎车,负装之不重,止而用之无尽索之时。持不尽索之物,游於无穷之世,虽庄氏之行未能增於是也,子何故而云不可卜哉?天不足西北,星辰西北移;地不足东南,以海为池;日中必移,月满必亏;先王之道,乍存乍亡。公责卜者言必信,不亦惑乎!

“公见夫谈士辩人乎?虑事定计,必是人也,然不能以一言说人主意,故言必称先王,语必道上古;虑事定计,饰先王之成功,语其败害,以恐喜人主之志,以求其欲。多言夸严,莫大於此矣。然欲彊国成功,尽忠於上,非此不立。今夫卜者,导惑教愚也。夫愚惑之人,岂能以一言而知之哉!言不厌多。

“故骐骥不能与罢驴为驷,而凤皇不与燕雀为群,而贤者亦不与不肖者同列。故君子处卑隐以辟众,自匿以辟伦,微见德顺以除群害,以明天性,助上养下,多其功利,不求尊誉。公之等喁喁者也,何知长者之道乎!”

宋忠、贾谊忽而自失,芒乎无色,怅然噤口不能言。於是摄衣而起,再拜而辞。行洋洋也,出门仅能自上车,伏轼低头,卒不能出气。

居三日,宋忠见贾谊於殿门外,乃相引屏语相谓自叹曰:“道高益安,势高益危。居赫赫之势,失身且有日矣。夫卜而有不审,不见夺糈;为人主计而不审,身无所处。此相去远矣,犹天冠地屦也。此老子之所谓‘无名者万物之始’ 也。天地旷旷,物之熙熙,或安或危,莫知居之。我与若,何足预彼哉!彼久而愈安,虽曾氏之义未有以异也。”

久之,宋忠使匈奴,不至而还,抵罪。而贾谊为梁怀王傅,王堕马薨,谊不食,毒恨而死。此务华绝根者也。

太史公曰:古者卜人所以不载者,多不见于篇。及至司马季主,余志而著之。

褚先生曰:臣为郎时,游观长安中,见卜筮之贤大夫,观其起居行步,坐起自动,誓正其衣冠而当乡人也,有君子之风。见性好解妇来卜,对之颜色严振,未尝见齿而笑也。从古以来,贤者避世,有居止舞泽者,有居民间闭口不言,有隐居卜筮间以全身者。夫司马季主者,楚贤大夫,游学长安,通易经,术黄帝、老子,博闻远见。观其对二大夫贵人之谈言,称引古明王圣人道,固非浅闻小数之能。及卜筮立名声千里者,各往往而在。传曰:“富为上,贵次之;既贵各各学一伎能立其身。”黄直,大夫也;陈君夫,妇人也:以相马立名天下。齐张仲、曲成侯以善击刺学用剑,立名天下。留长孺以相彘立名。荥阳褚氏以相牛立名。能以伎能立名者甚多,皆有高世绝人之风,何可胜言。故曰:“非其地,树之不生;非其意,教之不成。”夫家之教子孙,当视其所以好,好含苟生活之道,因而成之。故曰:“制宅命子,足以观士;子有处所,可谓贤人。”

臣为郎时,与太卜待诏为郎者同署,言曰:“孝武帝时,聚会占家问之,某日可取妇乎?五行家曰可,堪舆家曰不可,建除家曰不吉,丛辰家曰大凶,历家曰小凶,天人家曰小吉,太一家曰大吉。辩讼不决,以状闻。制曰:‘避诸死忌,以五行为主。’ ”人取於五行者也。

日者之名,有自来矣。吉凶占候,著於墨子。齐楚异法,书亡罕纪。後人斯继,季主独美。取免暴秦,此焉终否。

本文内容由网友上传(或整理自网络),转载请注明:https://www.ywzj08.com/wenzhang/1151.html
« 上一篇
下一篇 »

相关推荐

  • 《史记·日者列传·七十列传》译文

    自古以来承受天命的人方能成为国君,而君王的兴起又何尝不是用卜筮来取决于天命呢!这种情形在周朝尤为盛行,到了秦代还可以看到。代王入朝继承王位,也是听任于占卜者。至于卜官的出现,早在汉兴以来就已经有了。司马季主是楚国人。他在长安东市卜卦。宋忠此时任中大夫,贾谊任博士,一天二人一同外出洗沐,边走边谈,讨论…>…...

  • 《史记·李斯列传·七十列传》解析

    《李斯列传》是《史记》中的名篇之一,有很高的史学价值和文学价值。《李斯列传》的社会政治背景是极其广阔的,实际上几乎涉及了整个秦王朝的兴亡史,而秦王朝的兴亡,与李斯又有很大关系,如李斯谏阻逐客,总结了秦国重用客卿、变法图强的历史经验,实际上提出了不论国别、用人唯贤的总方针,秦始皇采用这一方针,“二十余…>…...

  • 《史记·苏秦列传·七十列传》解析

    在这篇列传中,以苏秦为传主,兼及苏氏兄弟苏代和苏厉。苏秦始以连横游说秦惠王,失败,转而以合纵游说六国。整一年,歃血于洹水之上,功成名就,佩带六国相印,煊赫一时,为纵横家杰出的代表人物。继而奔齐,为燕昭王反间,车裂而死。苏秦游说六国,以赵为主,以合纵相亲为目的。针对不同对象,顺应其心意,指陈其利害,或…>…...

  • 《史记·大宛列传·七十列传》解析

    《大宛列传》是记述西域诸国史实的传记。其中详记大宛、乌孙、康居、奄蔡、大小月氏、安息、条枝、大夏八国之事;附记扜罙、于窴、楼兰、姑师、黎轩、身毒、驩潜、大益、苏薤九国之事;偶涉西南夷駹、冉、徙、邛、僰氏、笮、嶲、昆明、滇、越十国之事,而以大宛、乌孙事为主,且以大宛事开篇,以大宛事终篇,故名曰《大宛列…>…...

  • 《史记·游侠列传·七十列传》解析

    《游侠列传》是《史记》名篇之一,记述了汉代著名侠士朱家、剧孟和郭解的史实。司马迁实事求是地分析了不同类型的侠客,充分地肯定了“布衣之侠”、“乡曲之侠”、“闾巷之侠”,赞扬了他们“其言必信,其行必果,已诺必诚,不爱其躯,赴士之厄困……不矜其能,不伐其德”等高贵品德。这些被班固视为“罪已不容于诛”(《汉…>…...

  • 《史记·朝鲜列传·七十列传》解析

    此传名为《朝鲜列传》,实则只写卫满及其子孙之事,着重记述朝鲜变为汉朝四郡的过程,显示了朝鲜与中国密切的历史关系。文中记事简约,但事情原委交待极清楚。作者善用对照写法,写涉何出使,又写卫山出使;写卫山被诛,即写公孙遂被诛;写楼船之疑,则续以左将军之疑等,两两对照,“节节相配,段段相生,极递换脱卸之妙”…>…...

  • 《史记·滑稽列传·七十列传》解析

    这是专记滑(gǔ,古)稽人物的类传。滑稽是言辞流利,正言若反,思维敏捷,没有阻难之意。后世用作诙谐幽默之意。《太史公自序》曰:“不流世俗,不争势利,上下无所凝滞,人莫之害,以道之用。作《滑稽列传》”。此篇的主旨是颂扬淳于髡、优孟、优旃一类滑稽人物“不流世俗,不争势利”的可贵精神,及其“谈言微中,亦可…>…...

  • 《史记·龟策列传·七十列传》解析

    这是专记卜筮活动的类传。“龟策”是指龟甲和蓍草,古人用它来占卜吉凶。《礼记·曲礼上》曰:“龟为卜,策为筮”。说明古时卜用龟甲,筮用蓍草。《太史公自序》曰:“三王不同龟,四夷各异卜,然各以决吉凶。略窥其要,作《龟策列传》”。它指明了写作此篇的动机与缘由。司马贞《史记索隐》认为:“龟策传有录无书,褚先生…>…...

  • 《史记·货殖列传·七十列传》解析

    这是专门记叙从事“货殖”活动的杰出人物的类传。也是反映司马迁经济思想和物质观的重要篇章。“货殖”是指谋求“滋生资货财利”以致富而言。即利用货物的生产与交换,进行商业活动,从中生财求利。司马迁所指的货殖,还包括各种手工业,以及农、牧、渔、矿山、冶炼等行业的经营在内。翦伯赞曾高度评价司马迁“以锐利的眼光…>…...